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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诗选》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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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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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诗选》立体书封

出版前言

法国被誉为浪漫的诗之国度,法语也以优雅著称。有趣的是,浪漫与优雅并非一贯如此,法国文学曾因枯燥、呆板而饱受诟病,于是便诞生了著名的“七星诗社宣言”——《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1548)。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嬗变,法国诗歌成为世界文坛的一支奇葩,其间重要流派此起彼伏,天才诗人闪耀如群星。本书收录了12世纪到20世纪,共四十位法语诗人近两百首经典诗作。胡品清女士以洋溢的诗情和优美的译笔,让我们得以领略瑰丽神奇的法国诗坛之风采。

译者胡品清女士是著名作家和翻译家,《法兰西诗选》是其最重要的译著之一。本书于1976年由台湾桂冠图书公司初版,影响了当时一大批诗歌爱好者,其中就包括后来的诗人、翻译家莫渝先生。二十年之后,莫渝进入桂冠图书公司工作,以极大的热忱对原书进行增补,因而这部诗选可说是两代爱诗人和翻译家的心血结晶。此次出版的简体字本,是以桂冠图书公司2000年增订版为底本,并参校了胡品清的另一部专著《迷你法国文学史》(桂冠图书公司,2000年),个别篇目有所调整。

胡品清是当代著名的法国文学研究学者。她曾在巴黎大学研读现代文学,20世纪60年代初回到台湾之后,教授法国文学四十余年。她不仅翻译了许多法国文学经典作品,还将中国古典诗词译介到法国,为中法文学交流做出了卓越贡献,曾获法国政府部门颁发的“学术骑士勋章”(1997)和“一级文艺勋章”(1998)。

胡品清还是一位重要的女诗人和散文家。她是一个织梦者,只为“真、善、美、纯、恋而写诗”(《冷香·自序》)。她的散文格调清雅,富于哲思趣味,亦常可见到诗的语言。张其昀先生称赞她“博综唐诗、宋词、元曲与明清传奇的精神遗产,复吸收西洋文学的新血液……故其作品风格高举,气韵生动”(《胡品清译诗及新诗选·序》)。胡品清经历传奇,敏感多思,作品风格鲜明,在台湾文坛占有重要地位。

《法兰西诗选》是胡品清毕生翻译法国诗歌的心血结晶。她的译笔精湛、灵动,不刻意追求格律的整饬,而是注重对诗人气质和作品神韵的把握。另外,译者为每位诗人都写有或详或略的评介,这些文字饱含情感,见解独到;尤其是缪塞、波德莱尔、瓦莱里等篇,本身即是文学鉴赏的美文。

译者小传

胡品清(1921—2006),女,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

1921年,生于浙江绍兴。五岁时父亲病逝,随祖母在江西南昌的乡间长大。小学毕业之后,就读于一所教会女中。

1938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浙江大学英文系。1942年毕业之后,曾任中学教员、报社英文编辑,随后任法国大使馆新闻处译员。

1949年,与法国外交官雅克·吉耶马先生结为伉俪,不久远赴巴黎。随后又随夫君派驻泰国,在曼谷生活六年。

1957年,夫妇二人回到巴黎。她取得了博士候选人资格,在巴黎大学研究现代文学。后因眼疾和情感变故,未如期完成博士论文。

1962年,告别巴黎,只身回到台湾。应张其昀先生之邀,筹办文化学院(“中国文化大学”前身)法文系。在美丽的阳明山,她以山林为伴,与大自然对话;执教四十余年,业余笔耕不辍。

2006年,病逝于台湾,享年八十五岁。

胡品清用中、英、法三种语言写作和翻译,被称为“三声道”作家和翻译家。著述数十种,分别在台湾、巴黎、纽约等地出版。

主要作品有:诗集《彩虹》(法文)、《人造花》;散文集《胡品清散文选》、《今日情怀》;文学作品合集《梦的船》、《晚开的欧薄荷》;文学研究专著《西洋文学研究》、《迷你法国文学史》;英文著作《李清照评传》、《漫谈中国古典诗词》;法文著作《法国文学简史》、《法国文学赏析》;中译法《中国古诗选》、《中国现代诗选》;法译中《法兰西诗选》、《巴黎的忧郁》、《包法利夫人》等。

译序 法国诗坛之诸貌

曾经,我对诗在形式方面下过一个定义:“诗是体积小、密度浓、语言新、境界高的文学形式。”至于在内容方面的定义,我想引用《毛诗·大序》里的话:“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若此,我们对诗的外形和内在都可以有一个概念,因为诗原不可能有绝对的定义。

诗为艺术之一,而艺术之可贵在于创新。在我国,诗之发展由诗经而楚辞,而汉赋,而唐诗,而宋词,而元曲,而至今天的自由诗,都是顺乎自然地遵循一个原理:文学作品不应是僵化的。在我国是这样,在法国当然也是如此。为了让我国的爱诗者对法国诗坛之诸貌有个清晰的观念,就让我在中译《法兰西诗选》出版的前夕提供一些速写。

法国诗歌起源于公元11世纪,最早的诗作是英雄史诗,以《罗兰之歌》最为著名。该诗叙述查理大帝对阿拉伯人作战时,罗兰公爵战败受伤身死的情况。由于当时法国文字之发展尚未臻于完善,在风格方面美感欠缺,繁复不足,但全篇气势雄浑,把握住了史诗之精神。

在13世纪的时候,法国诗坛上出现了训诲诗,内容以说教警世为目的,颇似中国的文以载道。其中的代表作是《玫瑰传奇》。除了非定型的训诲诗或讽刺诗以外,还出现了一些短小的,具有严谨的格律的定型诗,如叙事的或抒情的八尺诗,具有叠句之二韵诗;以及被称为谣曲(Ballade)的定型短诗,由四节构成,前三节各有八行(或十行),最后一节为四行(或五行)献诗,因为那种诗的作者必然选择一个人为赠诗的对象。

直到文艺复兴之前,法国土生土长的诗歌便只限于上述各种。经过中世纪的战乱之后,欧洲各国掀起了复古的浪潮,也就是说向古希腊、罗马文化看齐。于是,法国诗坛上也采用了源自希腊的十二尺诗(或亚历山大诗体)、定型史诗、入乐的抒情诗,以及十四行诗。那便是法国文学史上的古典时期。在那个时期,诗歌方面的代表作是拉辛和高乃依的诗剧以及拉封丹的寓言诗。由于17世纪是理性时代,加之在法国是路易十四王权极盛时期,而路易十四又是文人艺士的赞助者,法国古典诗在语言方面寻求高贵、纤丽、含蓄、文雅,在内容方面则偏重普遍的真理之阐明。

18世纪是科学开始昌明的时代,法国文坛上讲求批判精神。由于科学、哲学及社会学之发达,18世纪的法国诗为之黯然失色,因为诗作中缺少情感和想象。

17世纪的古典格律和18世纪的冷静思考,都曾在法国为诗神剪去了翅翼,使天才无由横跃。法国大革命提供了个人自由,也抬高了“人”的地位,于是19世纪的浪漫主义应运而生,诗人在格律上打破了十二尺诗的严谨,在内容上则无拘无束地歌颂自我感情之洋溢,浪漫主义者的主题多半是自我、自然、爱情和上帝,外加人道主义。

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浪漫主义于19世纪在法国诗坛上盛行了半个世纪之后,为了反对个人热情之奔放,勒贡特·德·李勒(巴那斯派的领袖)开始主张诗中应有客观及精确之描画,这一派的诗人认为“物”并非只是创作的借口,它也有自己的存在。他们认为艺术应具有科学的品质。诗人的观察、博学和哲学思想使诗不仅为抒发个人情感之工具,而且也属于现代科学的范畴。自然,巴那斯派并非绝对否定情感,只是在表现手法上不同,当他们抒发情感的时候,他们借助于象征而反对平铺直叙、唏嘘哭泣。

巴那斯派的冷静客观和无感不觉又引起了一种反动,那便是特别注重心灵活动的象征主义。一般说来,自从象征主义开始,法国诗便进入了现代主义的范畴。象征主义是法国诗坛上一大主流,其特征有四:

主观性?象征主义者认为,理念、大自然、情感不因它们自身的一般性和客观性而令人感兴趣,而是因为它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引起共鸣。

暗示性?象征主义者认为,诗人不应用直接的、习惯的、通俗的语言使读者了解诗,而是要借暗示及唤起使读者猜测诗。这一派诗人的表现手法也较为晦涩,因为他们的象征并不意味着令人一目了然的直喻——像以珍珠比露水,以花朵比容颜。他们认为意象之塑造不应是明显的、平行的、单一的,而应是曲折的、跳跃的、重叠的、繁复的。总之,他们要使象征和被象征之事物间的类似性是不被预期的。就让我在下面举个实例。在下面这四行诗里,维尔哈伦用多重意象表达死亡及恐惧:

经由我的恐惧之平原,面北,

吹号角的、十一月的老牧羊人来了,

站着,像一种不幸,站在阴沉的羊棚的门槛上,

在远处以号角呼唤死亡之羊群。

当浪漫主义大师雨果表达死亡之意念的时候,他使用的形象只是“一扇通向未知的门”。虽然那形象已经不是“芙蓉如面柳如眉”那么明显,但是和维尔哈伦的多重形象比起来就浅近多了。

音乐性?直到浪漫主义时期,法国诗都有严谨的格律:尺度,韵脚,十二尺诗中的停顿处,以及其他种种的规定或禁忌。而象征主义者不再注重外表的、机械的韵脚,转而寻求字的内在音乐性。为了取得音乐上的特殊效果,诗人不惜破坏文法及传统的章句法,于是有了自由诗及无韵诗。

神秘性?按照象征主义者的说法,心灵世界是复杂的、幽邃的,非法国传统语言之明朗所能表达的。因此,他们主张用绘画学中的晕抹法写诗,因为诗不属于光明之国度。

象征主义的幽晦、朦胧也同样地引起了一些反动,那便是清新、明朗、乐观的新浪漫主义,以及歌颂大众的一致主义。

两次世界大战几乎把全世界的大城市变成了废墟,使很多年轻人过早地失落了生命。于是,有一些愤怒的青年,为了反叛,为了发泄,蓄意打破一切传统——他们是达达主义;不幸地,他们只是破坏而无建设,所以他们无意义的语言很快就夭折了。

继象征主义而起的新派别中,值得我们一提的是超现实主义,这一派的领袖是安德烈·布勒东。他曾如此定义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是一种心灵的自动主义。我们用这种自动主义表达思想之真实功能。超现实主义者不受理性之约束,不考虑美学或道德,只是服从思想。因此,超现实主义的技巧之一便是自动语言,也就是说,把轻微地触及我们的意识和符合我们隐隐约约地过着的生活状况,用意识被解放后的语言无拘无束地表达出来。”

一般说来,超现实派的诗有极端相反的两种:一种非常明朗简洁,一种不知所云。后者之所以难懂,一方面是因为上下文缺乏连贯性,另一方面也因为超现实主义者认为真理和谬误、梦想与现实、理性与疯狂原是不可划分的。

上面所说的只是对法国诗坛之演变的简略介绍。在中译《法兰西诗选》里,对于被选的各位诗人我还有个别介绍加以补充。我也不忘记说,到了今天,有些诗已经像“反”诗歌了,反得连“有学问”的诗人也看不懂,因此,也没法再翻出更新的花样了。我始终认为诗只要写得好就是,不必问属于何种派别、何种年代。因此,我不特别标榜任何主义,但是强调一点:诗必须具有独创的境界,也必须具有传递性,至少对有水准的读者来说应当如此。

(胡品清)

玛丽·德·法兰西(Marie de France,12世纪)

玛丽·德·法兰西是法国女诗人,创作年代约为12世纪下半叶。她出生于法国,但长期在英国宫廷生活,因而被称为玛丽·德·法兰西(即“法国的玛丽”)。

她曾翻译拉丁文寓言,但让她名垂诗坛的,是她献给英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十二首《短叙事诗》。

◇忍冬花(节译)

他们两人

有如忍冬花藤

攀结于一株榛树

当它纠葛其上

且将树干缠绕之顷

二者遂能久久共存

试图分离它们的人

将令榛木夭亡

忍冬花亦将与之俱丧

——美丽的恋人啊,你我便是如此

你不能没有我,我不能没有你

德·迪伯爵夫人(La Comtesse de Die,12世纪)

德·迪伯爵夫人为贵妇人,曾与行吟诗人韩博多朗士相恋,为他写了许多缠绵的情歌。她感情真切,作风大胆,为路易丝·拉贝之先声。

◇深沉的楚痛降临于我

深沉的楚痛降临于我

为了一个曾属我的骑士

但愿人们永远知悉

我曾恋他如许

如今他已背信

因我曾拒绝他的恋情

其实我爱他至于疯狂

不论是在床上或穿着衣裳

但愿我能将那骑士

迎入我赤裸之双臂,于一夕暮

我将以躯体为垫褥

为他一人

我是在热恋中

远胜于百花姑娘

我将给他我的爱,我的心

我的灵魂,我的生命

俊俏的恋人啊,和悦善良

如你再度驯服于我爱之威力

如我和你一夕同眠

且给你热情之吻

你的悦乐,一如配偶的

将是无可比拟

假如你任我为所欲为

查理·德·奥尔良(Charles d'Orléans,1394—1465)

查理·德·奥尔良是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宫廷诗人之一,又称“奥尔良的查理”。他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子,国王查理六世之侄,他的儿子后来成为国王路易十二。

他的人生充满坎坷,十六岁时父亲被刺杀。1415年,他在一次战役中被英国人俘虏,囚禁于伦敦达二十五年之久。重获自由后,乃回归于法国洛瓦河畔的布卢瓦城堡,过着隐居生活,献身于诗。

他历经苦难,老迈还乡,深知逝去的岁月已无法挽回。他的诗形象鲜活,音韵优美,魏尔伦和阿波利奈尔是他诗风的继承者。

◇春 天

时间已脱下大衣,

风、雨、寒冷做的;

且穿上太阳做的锦绣,

发光、明亮而美丽的。

所有的鸟

用隐语歌唱:

“时间已脱下大衣,

风、雨、寒冷做的。”

溪、泉、河

穿着美丽的制服,

银质涓滴做成的。

人人穿新衣,

时间已脱下大衣。

皮埃尔·德·龙沙(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

龙沙出身贵族,是16世纪著名文人团体“七星诗社”的领袖。他是当时最有影响的宫廷诗人,生前备享宫廷荣誉,逝世后由国王主持葬礼。

龙沙深受古罗马和古希腊文学的影响,他和杜·贝莱等人组建了著名的七星诗社,主张借鉴和模仿古典文学以及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作品,对法语和法国诗歌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龙沙博学多才,情感绵密细腻,诗风纤丽典雅。他歌颂大自然、爱情和人生,体现了法国文艺复兴时期文人的情趣和格调,为抒情诗树立了一个美好的传统。

◇海伦之树

我为你种植这西贝儿之树,这株松柏

人人每天将在其上阅读你的光荣。

我曾在其上刻画我俩的名,我俩的恋,

它们将和新树皮争相滋长。

我故乡的牧神啊,

舞蹈于洛瓦河上的牧神,

且惠助那株青松,

俾夏日不将之焦灼,冬日不将之冻毙。

河畔放羊的牧人啊,

在笛管中吹出田野之歌的牧人,

让年年在树上悬挂一块牌子;

向行人证实我们之恋和我之楚痛,

然后请用羊血和羊乳将之灌溉,

且说:“这株松柏是神圣的,它是海伦之树。”

◇丽?人

丽人,我们去看

曾在朝阳下

舒展红衣的玫瑰,

今昔是否已失落

它红衣的褶皱,

和你的肌肤媲美的。

哎!哎!丽人,

转瞬之间

它已让艳红落地!

噢!诚然,凶恶的地母,

竟然如此的花,

只持续一朝一夕!

那么,相信我,丽人,

当你的年华仍在新绿中绽放,

快快采撷你的青春,

只因衰老

将使你的容颜黯淡,

如玫瑰一般。

杜·贝莱(Joachim du Bellay,1522—1560)

杜·贝莱是军人兼外交家,出身贵族家庭。他曾和龙沙邂逅于一家逆旅,从此便爱好诗歌,成为七星诗社重要成员。1548年,他和龙沙发表了著名的“七星诗社宣言”——《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

杜·贝莱不幸在三十七岁时死去,遗留给我们的有十三首十四行诗,《橄榄集》、《乡愁集》以及四册《罗马古迹》。

◇乡 愁

他是有福的,那曾作过一次美好的远游的人,如余利斯,

或曾窃取金羊毛的人,如日阿颂,

之后回归家园,充满世故与理智,

终身安居父母身旁。

啊!何时我能重见我小村的烟囱

青烟袅袅?在什么季节

我能重见我贫苦的家屋的围墙?

那家屋于我比一省更为堂皇。

先人营造的家屋

比罗马的巍巍宫门更能令我悦乐,

平滑的青石板比冷峻的大理石更能令我欢畅。

我高卢人的洛瓦河远胜于拉丁的底伯赫江,

我的里赫山丘远胜于巴拉丹山岳,

而昂惹的温煦远胜于海洋之风。

路易丝·拉贝(Louise Labé,1526—1565)

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伟大的,诉诸心灵的作品是超越时空的,所以我才毅然地在原子时代介绍一位16世纪的法国女诗人路易丝·拉贝。

她生于法国里昂城,是一位富有的绳索商的女儿,被称为“美丽的制绳匠”。她曾热恋诗人Olivier de Magny,但是嫁给了一个默默无闻的绳索商。

她博学多才、秀外慧中,她的家便是当年里昂城的文化沙龙。她反对妇女的奴役地位,且和社会上一切布尔乔亚的偏见作顽强的斗争。她的诗充满着和谐的音韵,作品中所表现的愁苦是真实的灵魂呐喊,有别于无病呻吟。

拉贝留下的作品不多,而仅有的三首悲歌和二十三首十四行诗,已替她赢得永恒。

◇十四行诗(三首)

1

只要我有热泪盈眸

惋惜你我同享的逝去的欢乐

只要我的声音能倔强地传布

呜咽与叹息

只要我的手能撩拨温婉的琴弦

歌颂你的恩爱

只要我的心灵能了解你

以自感怡悦

我便尚不希冀死亡

而当我的眼睛枯涸

声音嘶裂,手指软弱

心灵在有限的躯体中

不再能展示爱恋的征象之时

我将祈求死亡使我最明朗的日子变为幽暗

2

我活,我死,我燃烧,我自溺

我因忍受寒冷而热到极处

生命于我是如此温柔,如此残酷

我极度的烦忧混合着欢乐

我猛然欢笑,猝然啜泣

我忍受楚痛于悦乐中

我的财富消逝,永不持续

我突然枯槁又肥硕青葱

爱恋无常地愚弄着我

当我预感到更多的愁苦之顷

我却于无形中将它摆脱

而当我感到快乐的真实之顷

当我到达被渴望的幸福的极度

爱恋却把我引回最初的悲怆

3

我一安睡

于温暖的眠床

我痛苦的灵魂便离开我

立刻奔走向你投降

当我知悉在我温柔的怀中

拥有曾被渴望如许的

曾使我长叹的财富

我曾多次啜泣

温甜的寐,令我悦乐的夜

充满着宁静的愉快的休憩

且让我的美梦持续于每个夜间

假如我失去恋者的心

不能拥有真实的财富

至少让它富裕,于虚谎中

埃蒂耶纳·若代尔(Etienne Jodelle,1532—1573)

若代尔是法国16世纪著名的戏剧家、诗人,“七星诗社”成员之一。他擅长十四行诗,并写过许多诗剧。他留下的诗集《恋》是纯情之作。

◇有如那迷失于深林中的人

有如那迷失于深林中的人,

远离着道路、森边、住址、人群;

有如那看见自身濒于被巨浪吞食的人,

在疾风震怒波浪汹涌的海上;

有如那彷徨于田野的人,

当黑夜掠夺了一切光华,

我已久久地失却路途、光明、神志,

久久地失却了目标,我的幸福建筑其上。

可是啊,当这一切不幸终止,

那人在林间看见边缘,在海上看见港湾,

在田野看见日光,

他仿佛觉得此时的幸福远胜于他的厄运。

那一切我虽曾感受,当你远离;

而我忘却森林、楚痛,长长的幽暗的风雨夜

当我重见你美好的光华。

菲利普·德波特(Philippe Desportes,1546—1606)

菲利普·德波特是法国亨利三世时代的著名外交家,同时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他的诗音韵和谐,诗风明朗可喜。他在诗坛的重要性,乃因他是法国诗歌改革家Malherbe的先导。

◇山 泉

山泉如此清凉,银色的缓缓的流水

仿佛叙说着恋情,

绵绵绿草蔓生于它四周,

榛树为焦灼的阳光构成阴影。

枝叶随吹拂它的西风俯仰,

仿佛在那愉悦的居所喟叹,充满爱恋。

如焰的日光已至中天,

大地因炽热而龟裂。

行人啊,因漫长的旅途而怠倦的,

被溽暑燃烧的,急于饮水的,

且在此停驻,幸运曾将你带来。

美好的休憩将令你消除疲劳,

浓荫与清风为你祛除炎热,

而那泉水,它能为你解渴。

让·德·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

拉封丹是法国17世纪最有名的寓言诗人。他自幼在乡间长大,奔驰于草际林间,喜爱田畴、绿荫、流水、野景。他爱瞻观在艰难的沙路上负荷枝柯,踉跄而行的樵夫;他爱守候在麦田中飞升的黄莺;他爱惊动在洞穴中沉思的野兔;他爱沿着澄清之流泉行走,当微风吹皱水面的时候——大自然的这一切都对他具有莫大的魅力。久久以后,便是为了描画这些景象,他才写出了最美好的诗句和寓言。

寓言诗有别于韵文故事,前者有训诲意义,后者旨在逗趣或讲故事。拉封丹的寓言诗观察入微,描写精确,例如在读了《孔雀向天后抱怨》一诗之后,我们就能想象出那种鸟儿的模样和神情。

◇孔雀向天后抱怨

孔雀向天后抱怨:

“天后,我并非无理抱怨,

无理嘀咕——

你赐给我的声音使整个大自然不悦,

而夜莺那孱弱的创造物

发出既甜美又亮丽的声音,

它是春天唯一的光荣。”

盛怒的天后回答:

“善妒的、原该沉默的鸟,

羡慕夜莺之声的难道是你?

脖子上戴着

如千种丝绸之色的彩虹的你,

炫耀着、展示着

富丽的尾巴的你?

在我眼中,

那尾巴仿佛是珠宝店。

普天之下,是否有着

比你更能取悦的鸟?

动物无法具有一切属性,

我给了你们不同的品质:

某些鸟天生硕大有力——

隼轻盈,苍鹰勇武;

乌鸦被用来散布预言,

小嘴鸦宣告未来的灾祸,

它们全都满足于自己的声音。

停止抱怨吧!否则,为了惩罚,

我将脱去你的羽毛。”

◇狼和小羊

一只小羊,

在清泉中取饮。

一只探险的狼猝然来到,

饥饿曾把它引到此间。

“谁使你如此大胆地污我饮水?”

震怒的狼如此询问。

“君王,”小羊回答说,

“还请陛下息怒。

陛下试想,我在距你二十步之外取饮,

安能使你的饮料转为混浊?”

“你使它混浊!”那猛兽回答,

“而且你去年曾经说我坏话。”

“我安能为此?去年我还不曾出生,

如今还由母亲哺乳。”

“假如不是你,便是你哥哥。”

“我没有哥哥。”

“那便是你家人。

因为你们都不饶我,

你们的牧人和牧犬。”

于是那狼把小羊带到树林深处,

不由分说地将它吞食。

◇乌鸦与狐狸

乌鸦先生栖息在一棵树上,

口里衔着一块干酪。

被干酪的芳香所引诱的狐狸

向乌鸦如此言说:

“早安,乌鸦爵士,

你多么漂亮,多么迷人。

诚然,假如你的嗓子

也能匹配你的羽毛,

你便是这林间的凤凰。”

听了这一句话,乌鸦很不乐意。

为了炫耀美丽的歌喉,

它张大了嘴,让干酪失落在地上。

狐狸拾起干酪,一面说:

“我的好先生,你要知道,

谄媚者全赖爱听恭维话的人而生存,

这一课确然值得一块干酪。”

羞惭交集的乌鸦

发誓不再坠入陷阱,但已悔之莫及。

约瑟夫·儒贝尔(Joseph Joubert,1754—1824)

在儒贝尔那一代诗人中,他对诗及诗的语言无疑是有着独特见解的。他认为诗的语言应当具有这样的特质:明朗而非刻意雕琢的;能赋予陈旧之字句以生命;美丽而和谐;蕴涵一个以上之意义;在表面的紊乱中隐藏着某种秩序。他虽然活在一百多年以前,但他对诗的见解却是如此现代。

儒贝尔生前未出版任何著作。他去世之后,好友夏多布里昂整理他的笔记,结集为《随思录》。此书多次增订再版,为他身后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关于诗

诗究竟是什么?此刻我还不知道。但是我认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所使用的语言,对眼睛而言是磷光,对舌头而言是琼浆,对虔诚而言是供品。

真正的诗不是属于思维的。诗是上天给予我们的馈赠,它只能出自灵魂,来到我们的梦幻中。思维永远觅诗不得,不论你如何思索。

然而思维是诗的准备,也许可以说,思维把自己发现的事物献给灵魂。

情感和学识乃是诗的原因、诗的材料。没有原因的材料一无所用,还不如没有材料的原因。一个有优美、闲适的性情的人,至少应该知道有那种性情,且因之悦乐。

美丽的诗句是由自身发出的,一如声响,一如芳香。一切美好的诗句像是不经意地写成的即兴曲,它们都带着一点缺欠,一点未完成的东西。

4

由于不同之特征,有的诗像矿物——有光泽和延展性;有的诗像植物——有液汁;有的诗像动物——有生命。

最好的诗句是有灵魂的,它们同时属于矿物、植物、动物——但是更属于诗神。

5

诗人不应缓步穿越时间,假如他能跳跃的话。

6

诗之筑构上需极少的材料:以树叶,以沙粒,以空气,以任何东西。不论诗的材料是透明的或坚实的,幽暗的或璀璨的,低沉的或铿锵的,它们必须经过艺术的雕琢。

诗人能以空气或金属,光辉或声响,铁或大理石,砖头或黏土为建筑材料。他的工程将永远是美好的——假如他在细节方面是装潢家,在整体上是建筑师。

7

诗人的字,即使是彼此间没有关联的,仍然保持着意义。每个单独的字也能令人悦乐,一如美好的音符,你会说那是光辉的语言——黄金的,珍珠的,钻石的,花朵般的。

8

带着灵魂之呼吸的温暖或润湿,才是诗的语言。

夏尔·于贝尔·米勒瓦(Charles Hubert Millevoye,1782—1816)

浪漫主义色彩浓厚的米勒瓦是跨越18世纪、19世纪的重要诗人,他曾多次获得法兰西学院的荣誉。

米勒瓦生于阿布维尔城(Abbeville)。他少年时便患着肺结核,因而常常感到死亡的威胁。他以病者的心情唱出无数的悲歌,缠绵悱恻、凄美动人。他虽然只活了短短的三十四年,但他留下的光辉诗句永垂不朽。

◇叶之坠落

清秋已将森林之遗骸

散布于地上。

树丛已失去了神秘,

夜莺已无声息。

黯然地,那垂死于生之黎明的

一个病者,以徐缓的步履

再度走向他童年时代至爱的树林。

“钟爱的树林,再会吧,我将逝去,

你的丧亡预告我的命运,

在每一片落叶中,

我阅读一个死亡的预言,

爱毕多尔的神签啊,

你曾向我说:在你眼前

树叶将再度枯黄,

可是啊,那将是最后一次。

死亡之夜环绕着你,

你比苍白之秋更为苍白,

你向茔墓倾倚。

“而我逝去!肃杀的风曾抚触我,

以他冰凉的呼吸。

我的冬季竟已来到

当我的青春还不曾消逝。

我是一株在一日间被摧折的树,

曾有若干花朵的缀饰,

而我虚弱的绿荫

将不遗留任何果实。

坠落吧,坠落吧,短暂的叶,

掩覆我眼前这条凄凉的路,

且为我失望的母亲

隐藏我明天的所在地。

可是啊,假如我愁苦的恋人

明朝来到这荒径啜泣,

请你以轻微之声

唤醒我得到慰藉的心灵。”

他说着这些话,渐行渐远……不复回归!

最后一片落叶

是他末日的信号。

人们掘了他的茔墓,于橡树下,

而他的恋人不曾访谒

那孤独的墓石。

只有山谷间的牧人,

以他的跫音,

扰乱陵墓的宁静。

垂死的诗人

诗人在吟咏;自他忠实的灯盏里,

苍白的光渐渐灭熄;

而他,如灯一般垂死的,

发出这凄楚的声音:

“我生命之花已经凋萎——

它是短暂的啊,我的命运,

在狂风暴雨的一日之间

夕暮接近凌晨。

“摧折吧,至爱的琴弦!

在我长眠之后,你也将不复生存,

你默默无闻的颂歌

将在茔墓中伴我睡去,不复清醒。

我将不出现于那庄严宝座之前,

后人将在那儿评议人间的荣誉,以严正之声,

如埃及,在静寂的湖边

评判它国王的幽魂。

“啊,凄凉的旅途中已失散的伴侣,

啊,朋友们,啊,我曾钟爱的人们,

请接纳我遗下的不完美的诗歌,

将若干诗句拯救于遗忘。”

诗人吟咏着,他忠实的琴

猝然自他虚弱的手中滑落。

他的灯盏熄灭,

他亦于翌日熄灭,一如明灯。

玛瑟琳·德博尔德-瓦尔莫(Marceline Desbordes-Valmore,1786—1859)

玛瑟琳·德博尔德-瓦尔莫(又称瓦尔莫夫人)出身贫苦,不曾受过高深的教育,可是她秀外慧中,深思善怀,给我们留下了不朽的诗歌。她有浪漫主义的气质,可是她的语言朴实自然,无浪漫主义者的堆砌,有民歌的风味。

由于经济的压迫、流浪的生活和失恋的痛苦,她的诗是真情的流露,是灵魂的呐喊。她作为最重要的浪漫派诗人之一,深受拉马丁、雨果、魏尔伦等诗人的赞赏。

◇萨迪的玫瑰

今晨我原想贻你以玫瑰,

可是啊,我曾在腰间藏置如许,

紧结的腰带因而爆裂。

带结爆裂,玫瑰随风而去,

飘向海洋,

它们已随流水逝去,不复回归。

海波曾为之殷红如焰,

今宵我的裙裾依然芳香洋溢,且呼吸

馥郁的回忆吧,于我身上。

◇室?内

我的寓居巍然,

面对青天;

苍白而严正的月亮

是它的宾客。

让下面的门铃敲响音符吧,

今天啊,夫复何有?

假如不是他

便不是任何人!

无人知悉

我绣着花。

没有愠怒

自我心灵啜泣。

自我室内,

我看见青天无云,

看见星星,

也看见暴雨,

面对着我,

一张椅子守候。

那曾是他的椅子,

也曾是我俩的,只一瞬间。

椅子依然在此,

有缎带为标记,

它向命运低头,

如我一般。

◇被允许的供认

来吧,至爱的欧利维耶,我有两句话向你诉说,

它们会使你怡悦,妈妈亦会允诺。

可是啊!我已没有勇气,告诉我,你是否会诵读?

且注视我的双眸,妈妈亦会允诺。

而我竟将眼帘下垂!上帝啊,我是如此羞怯,

我双颊殷红,你会知道,那是腼腆。

趁我脸红之顷,将你的手放在我心上吧,

妈妈曾允诺过,你便有了借口。

你不安的神情令我何等悲怆而感动啊!

那两句话是如此温甜,我的心是如此善于诉说!

而你不闻,只从我唇上拿去吧,

我阖上眼,拿吧,可是别说什么。

◇饶?恕

我逝去,屈服于重压我的命运,

在此最后的俄顷,你是否愿意缓和我的恐怖

再度以你有罪的双手

置我身上?

当我的心停止燃烧且不再守候之顷,

你将无须歉疚,

而你会说:那曾对我温柔如许的心

不再爱恋!

看爱情自我受伤的心灵中逸去吧!

凝视你的所为,无须惧怕。

死亡在我胸臆,可是啊,

你比我更冰凉。

接纳这颗心吧,接纳你的财富。

嗳!那不曾献给你其他礼物的恋人钟爱着你,

可是啊,在被你撕碎的心上,你仍可阅读

饶恕二字。

阿尔封斯·德·拉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1790—1869)

拉马丁是法国19世纪第一位浪漫派抒情诗人。1820 年,拉马丁的《沉思集》出版,标志着浪漫派诗歌的诞生。他感情细腻绵密,喜欢以忧郁的情愫感染自己,因此他的诗总是带着浓浓的哀愁。

拉马丁出生于贵族门第,但家道只是小康。他曾就读于里昂的一所教会学校,后来在政界任职,也做过路易十八的侍卫。他曾漂泊意大利,在那不勒斯遇见一个姑娘,成为他后来的小说《格拉齐拉》的主角。

1816年,他因为生病到法国东南部温泉区疗养,与夏尔夫人(Julie Charles)相识、相恋。他们同游布尔热湖(Bourget),并约定翌年同日再度重游。不幸的是,他们未能重逢,夏尔夫人已因病去世。恋人之死让拉马丁成为真正的抒情诗人,家喻户晓的《湖》就是为她写的。

1830 年以后,法国兴起了一股博爱的社会思潮,拉马丁也由个人情感转向普遍的情感,于是写了《天使之坠落》等关于人类命运的象征性史诗。

拉马丁有着双重相反的性格:他时而懒散,时而积极;时而空灵忧郁,时而雄浑崇高。他感情丰富,而且能把每一种感情都表达得很精确。他有一颗清纯的心灵,即使在痛苦中,也能哀而不伤。他认为诗是灵魂的音乐,他不推敲诗句,全是神来之笔。他慰藉了年轻的一代,然后大家把他忘了,不过在绝望的时刻里,还是会回到他身边,像走向一位密友。

◇蝴?蝶

与春天同时诞生,与玫瑰同时死亡:

浮游于清澈之天空,驾东风之羽翼;

翩翩于尚未繁开的花间,

沉醉于芳香、阳光和蓝天;

摇曳着依然年轻的粉翅,

飞向悠久的穹苍,轻盈如呼吸;

这便是蝴蝶的迷人的命运。

它像欲望,触及一切,

永不休止,永不厌足,

而终于回归天庭寻求逸乐。

纪念册上的诗

生命之书是至尊的书,

不由人任意一再启合;

吸引人的那段无法重读,

致命的那页却自行翻开;

我们想回到恋之页,

死亡之页已在指端。

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

雨果是19世纪的全才,他的创作涉及史诗、抒情诗、剧本、小说和评论等各种体裁。他是浪漫派的领袖,人生也多姿多彩:他曾从政,曾被放逐,后来被封为贵族,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死后备极哀荣。

他推翻诗歌的尊贵之风,使十二音节诗变得富有弹性。他的诗作题材广泛,语调多样,不受传统之约束。他经常使用平民化的语汇和出人意表的字之结合。他具有超强的感知力,他记载一切声音、颜色、形状,像音乐家和画家。他用具体的比喻表达情感,比如他用一扇开启的“黑夜之门”比喻死亡。

雨果没有拉马丁式的贵族忧郁,也没有缪塞如暴风般的激情。由于博爱,他使自己和大众、自然、国家大事合而为一。听吧,这是他的自述:

只因爱情、坟墓、荣誉、人生,

逃逸的波浪,不停地被后浪追逐,

所有的风和阳光,或凶或吉,

全使我的水晶心灵发光、颤抖;

我那有千声的心灵,

我崇拜的上帝将之放在万物中央作为回声。

长久以来,雨果被视为法国的象征。他不但享有光荣,更难得的是,他被大众爱戴。

◇明日,破晓时分

明日,破晓时分,乡野既白,

我将启程,知悉你在等待;

将行经森林,行经山冈,

不能远离你更久长。

我将行走,双目凝视思维,

不听任何声音,无视外界一切;

弓着背,双手交叉,踽踽独行,

忧心忡忡,白昼于我将是黑夜。

将不观看日落之金,

亦不观看落向何伏勒赫的夜幕。

抵达时,我将在你墓前放置

开花的欧石南和冬青一束。

◇夕?阳

今夕,太阳已在云中躺下,

明日,风暴、夕暮、黑夜将会来到;

然后是黎明及其朦胧的晓岚之光,

然后是一些夜,一些日——逃逸的“时间之脚步”。

那些日子全会过去,成群地过去,

在海面上,山峦上,

在银色的江上,在树林上;

我们钟爱的死者在林间滚动,像隐约的颂歌。

水之面,山之额,

有皱纹但未老;常绿的树群

将永远年轻地走过;乡间的河流

不休止地向山取水,注入海洋。

而我,在每个日子下垂着头,越来越低,

走过,在灿烂的阳光下变冷。

不久我将离去,在节日之盛况中,

硕大明亮的世界并不因此而缺少什么。

热拉尔·德·奈瓦尔(Gérard de Nerval,1808—1855)

奈瓦尔的父亲是医生,他两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奈瓦尔在查理曼中学读书,十八岁开始发表诗作。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女演员,但她嫁给了别人,成为奈瓦尔的梦中幻象,反复出现于他的作品之中。

对奈瓦尔来说,诗歌是梦的意象的表达,他因此被看作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先驱而受到重视。

◇卢森堡公园小径

她已走过,那年轻的姑娘,

活泼矫捷有如小鸟。

手中一枝花朵灿烂,

唇边一曲新歌缭绕。

也许在这世上

唯有她与我心弦交响,

也许她会降临于我的黑夜。

可是啊!并非如此。我的青春已逝……

永别了,曾照耀我的柔光,

芳香,少女,和谐……

幸福已经走过,它已逃亡。

阿尔弗雷德·德·缪塞(Alfred de Musset,1810—1857)

设想一个威尼斯之夜:有星月以璀璨来,有水波以荡漾来,有棹歌以悠扬来,有情侣以缱绻来。

如仙境的,如梦境的,西方这一水市;它长方形的游艇,有着热带人的慵困,随波浮游,徐缓而自如,载着欢笑,载着温存。

水之湄,中古时代的教堂矗立,岿然巍然,有哥特式的塔尖,有罗马式的圆柱;门楣上,诸多圣哲的雕像以石质的冷眼,静观现代人的匆促的喧嚣。

威尼斯,以绘画,以雕塑,以建筑,以落日之明艳,吸引、招徕着人们。若此,威尼斯不仅是游客向往的名胜,也是许多文艺名著的布景。无可比拟的威尼斯曾在法兰西文学史上占有优越的地位。

1833年初春,法国《环球杂志》举行了一次宴会招待该刊物的作者,法国女作家乔治·桑亦曾出席,而缪塞恰巧坐在她的身旁。

缪塞穿的是一件礼服,天鹅绒的领子垂至胸前,高耸的帽子,天蓝色的小脚裤,使他的服饰显得异常华丽。他高谈阔论,他的诙谐使深思善怀的乔治·桑欢笑不已。

同年7月,乔治·桑写成了她的名作《蕾莉亚》,她把稿子送给缪塞校对,这位浪漫诗人便立刻复信向她求爱:“亲爱的乔治,我有一句笨拙而可笑的话向你倾吐。你会笑我,你会觉得我是花言巧语的人,你会把我逐出你的门外,你会觉得我在说谎。我是在爱恋着你,我曾对你一见钟情。”

他们再次晤面了。他啜泣,她任他爱抚,从此缪塞便迁居到马拉格河岸,乔治·桑的寓所,从此他们的居所充满着欢笑。

同年9月,缪塞提议往枫丹白露小住。盘桓于佛郎沙的绿树磐石之间,这次旅行无疑是欢乐的,因为缪塞在被烦忧统治着的日子里常常提到佛朗沙的女郎。

他俩都是向往意大利的,威尼斯更令乔治·桑神往。同年12月,他们便起程赴威尼斯,而恶兆似乎已伴随着他们的旅行。抵达时已是夜间,威尼斯阴森幽暗,湖中黑色的游艇仿佛一具棺木,游艇又是第十三号。当晚在他们下榻的旅馆中,缪塞突然向乔治·桑说:“我错了,请原谅我,我对你没有爱恋。”乔治·桑愕然若失,便欲立刻离开威尼斯,而缪塞正在病中,且手头拮据,乔治·桑不忍把他独自撇在异国,终于在水市驻留。翌年3月,缪塞独自遄返巴黎,而不久之后他又惋惜着逝去的日子,温爱在心底复活。他常常去马拉格岸,凝视乔治·桑扔在烟灰盘里的烟蒂而呜咽。

1834年,乔治·桑因需料理家务而返回巴黎。缪塞认为不幸的爱恋也不应一刀两断,他要求最后一次会面、最后一个吻,于诀别之前。

他们终于分手了,缪塞去巴登,乔治·桑去诺昂,可是在同年9月他们又破镜重圆,陶醉于恋之温甜。而在第二次的共同生活中,他们再也不能幸福如初,乔治·桑深感破碎的爱情已无收拾的余地,于是决定回到她的故乡诺昂,结束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威尼斯》一诗便是这段爱恋的果实之一,让我们采撷且啖尝之。

◇威尼斯

在红色的威尼斯

船舶静止

水面没有渔人

没有航灯

一头巨狮

独坐于沙岸

将铜质的脚

翘向宁静的天际

在它四周

成群的舟艇

如蜷卧的

鹭鸶

偃息于烟笼的水面

它们的旗帜

在微颤的雾中

交错

缀着明星的云

半朦胧地

掩覆着

正在隐退的月面

如圣十字教堂的

女修道士

将阔褶的披肩

掩覆白色的道装

古老的宫殿

庄严的门

骑士们的

白色的扶梯

桥梁街衢

忧郁的雕像

在风中战栗的

动荡的港湾

一切泰然

除了在要塞中

于雉堞上守望的

执戟的卫士

此时,于月光下

有无数少女

伫候那侧耳聆伺的

翩翩少年

有无数少女正在理妆

等赴舞会

她们在明镜之前

戴上黑色面具

在馨香的榻上

昏迷的华妮娜

依然拥抱着恋人

于昏睡中

疯狂的娜尔西沙

在游艇的深处

于宴乐中

将自身遗忘,直至天明

在意大利

谁人不怀着疯狂的种子?

谁人不将最美好的时光

付与爱恋?

让古老的钟

向宫廷中老迈的首长

细数他夜间的

漫长的烦忧

丽人,让我细数

你顽强的芳唇

赐予我的吻

被宽恕的吻

让我细数你的妩媚

细数我们眸中

因狂乐而赢得的

温甜之泪

泰奥菲尔·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

诗人戈蒂埃生于法国比利牛斯山区的达尔布城。他虽然是浪漫主义大师之一,而他“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已奏出了巴那斯派的先声。他的作品已由浪漫主义者的热情奔放和辞藻堆砌趋于沉静、冷峻、清醒的客观态度,他的语言已因经过锤炼而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戈蒂埃也是一个大旅行家,异国的情调对他具有高深的魅力,他对东方文物尤其景仰。他虽然不曾到过中国,而他有若干诗作都带着中国的芬芳。他爱以瓷器、青龙装饰他的诗句,他爱以东方淑女的婀娜形容西方之美人,他也爱让自己的作品渲染茉莉香片的清芬。

◇她纯白的秀额……

她纯白的秀额上的浅蓝纹

似曾接纳日本最澄明的青空。

她透明的颈,如玛瑙的额,

比白瓷更为皎洁。

她润湿的双瞳里,柔光闪烁,

她的声音比夜莺之歌更为温婉,

她向我们幽暗的天空升起,

如被棉裳缠裹的月亮。

她黑银的美目柔然盼兮,

她妩媚的秀鼻是梦幻的雕琢,

她的双唇红若桃花,红若草莓。

她的举止有中国式的婀娜,

在她身旁,在她娇美的四周,

你呼吸着柔和如茶的芳香。

◇花?盆

有时孩子觅得一粒小小种子,

感到它色彩鲜明的魅力。

为了栽植,他拣取一个瓷盆,

有青龙为饰,有奇葩为饰。

孩子离去。如水蛇之根滋长,

伸出土面,绽花,成为小树。

它有毛发的脚逐日蔓延,

蔓延如许,致使盆腹破裂。

孩子回归,愕然凝视那仙人掌科植物,

在碎盆里挥舞它绿色的刺刀。

他倔强地欲将它拔去而肉茎坚实,

他的手指因芒刺而沥血。

若此,爱恋在我愕然的心中萌芽,

虽然我深信曾栽植一树春花,

我怎知啊,竟是一株龙舌兰,

它的根使绘画灿然的瓷盆破裂。

◇中华拾锦

我所钟爱的,不是你,夫人,

也不是你,雨莉叶特,

也不是你们,欧菲莉亚,贝婀特莉丝,

甚至不是你,有金发的,有大而柔的双眸的罗合。

如今我那爱恋的人是在中国,

她和年迈的双亲

寓居于一个瓷塔,精细的,

有黄河及鹭鸶为饰。

她的眼角向上倾斜,

你的手掌能容纳她的纤足,

她的肌肤有铜灯之色泽,

她的指甲修长而鲜红。

她引领,自窗格中,

那被飞燕爱抚的。

每个夕暮,一如诗人,

她歌唱杨柳和桃花。

◇郁金香

我是郁金香,来自荷兰,

我娇美如许,吝啬的佛拉曼人

以高于钻粒的代价买我一个块茎,

假如我是纯种,假如我玉立亭亭。

我有封建时代的仪容,

如穿着宽大而有长褶的薏欧兰德,

我衣上佩戴的彩色徽符

是红、银、金、紫的直线之交织。

天国的园丁的手指

为我织就一件衣裳,纬络轻柔,

以阳光,以帝王的紫绸。

园中无有花朵与我媲美,

但惜上苍未将一滴芬芳,

注入宛若中国瓷瓶的花朵。

◇最后的愿望

久久地,我眷恋你,

供认吧,于今已足足十八个年头。

你是红颜,我已苍老,

冬令属我,春天属你。

茔墓的百合

繁开于我双鬓,

不久将有茂密的一丛

以阴影覆我憔悴之额际。

我灰白的落日

即将于地平线后消隐。

我看见我最后的寓居

于埋葬之山地。

啊!但愿自你唇边

落下一个迟迟的热吻。

我遂能以恬适的心情

憩息于坟茔。

勒贡特·德·李勒(Leconte de Lisle,1818—1894)

德·李勒是巴那斯派的领袖。他的整个成长期都沐浴于热带风光之中。成年后他曾在巴黎从政,不久即退出政界,献身于诗。帝国终于给了他一份俸金,且任命他为国会图书馆馆长。在法兰西学院,他继承了雨果的席位。

19世纪下半叶,由于科学发达、经济繁荣、社会改良之影响,人们都更注重现实。反应在文艺潮流上,倾向个人情感抒发的浪漫主义日渐衰微,而精确、客观的写实文学得以盛行。其诗歌的代表就是巴那斯派,主张纯客观的描写诗。他们在技巧上追求形式的完美,在内容上则极端反对用直接、奔放的方式来表达情感,而主张用心智代替情感,借象征以分析情感。在他们心目中,一株树也有它自己的真实,而非代表人的心境,不应成为个人情感之陪衬;他们虽然也写个人情感,但反对“把自己的情感给读者当饲料”。依该派领袖李勒的说法,由于观察、博学、哲思,诗具有科学精神之意义。不过,和科学家不同,诗人既求真也求美。

李勒在法国诗歌史上有其重要地位,普吕多姆等人深受他的影响。李勒是悲观的,他一生只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因死亡而中断了的爱情。除了那一缕光华,他心灵中只有黑暗。在诗歌艺术上,李勒以精确著称,人与物都用精确的造型艺术表达出来,那种精确连雕刻家都妒忌。不仅是描画之精确,而且文气、声音、字义都给人以整体感。他的诗句绝对完美,有如大理石雕。有时我们反而希望这位诗人能更平易近人,能诉衷情以引起共鸣。

在此,我译了李勒两首诗。一首是《太阳之死》,用落日做象征,比喻逝去了的爱情。另一首是《六月》,从头到尾全是描写六月早晨的景色。

◇太阳之死

秋风,如遥远海啸,

充满庄严骊歌、陌生悲吟,

沿着林荫道,悒郁地摇动

你的血染红的茂密树群,啊,太阳!

树叶以漩涡之姿飞向云。

欲眠的夕暮逼近时,

可见染红了的大鸟巢

在红河中,把赤裸的树梢摇晃。

落山吧,辉煌的星宿,白昼及火炬之源。

你的金光自伤口流溢,

像爱情自强有力的乳房坠落。

那么死吧,你将再生;

而谁把生命、火焰、声音

归还最后一次破碎的心?

◇六?月

草地有湿润的绿草香,

旭日深入茂林;

一切闪光,新叶

和颤抖的鸟巢同时苏醒。

山坡上,勤奋的溪,

明亮地、欢乐地在青苔和百里香上流淌;

它们和笑着的风及晨鸟齐唱,

在山楂丛上。

草地充满和谐的声音,

黎明为小径做一幅珍珠地毯,

离开最近的绿橡树的蜜蜂,

把金翅悬在白色的野玫瑰上。

垂柳下,徐缓而美丽的母牛,

吃着茂密的草,在温暖的水边。

牛轭尚未使倔强的脖子弯曲,

金鼻孔弥漫着粉红蒸气。

在饰以繁花的,

穿过草原流向蓝色天际的江之彼岸,

吼叫的公牛——草原的暴君,

呼吸着令它沉醉且鞭打它的红胪的空气。

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

19世纪的法国诗坛上出现了一颗彗星——波德莱尔,那被诅咒的、那发现“新战栗”的、那有阿芙蓉癖的、那爱恋妓女的、那培养罪孽的、那锻炼痛苦的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自幼便是一个极富于情感的孩子。父亲的早亡、母亲的再嫁,使他的童年失去了光彩,造成他日后变为一个孤独、忧郁、颓废和愤世嫉俗的人。他心灵上的痛苦使他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可是他在心灵的土地上撒下的痛苦的种子却绽开了最奇异、最绚烂、最稀有的花——“恶之花”。

假如我们研究恶之花而不同时了解波德莱尔的心理状态的话,我们会觉得那些花真是孽海之花,是可憎的、猥亵的、有伤风化的。波德莱尔是贞洁的或是淫邪的?是虔敬的或是亵渎神灵的?是纯正的或是犯罪的?是富于情感的或是残酷的?我们不能以单一的形容词来描述他,他的性情是矛盾的组合。

波德莱尔1812年生于巴黎,六岁丧父。他生性富于情感,终身对父亲保持着鲜明记忆。他母亲的再婚曾激发他两种感觉:对人类的憎恶和对庸俗之徒的反抗;而在他的心目中,他的继父便是庸俗之徒的象征。他对短暂的童年的欢乐十分惋惜,他有许多诗作便是歌颂失去了的童年乐园。

波德莱尔自知是一个天才,所以他不屈服于继父的权威之下。他继父要他从事外交,而他却宣布只愿做一名作家。他和文人的接触,他那游荡的、梦幻的生活,他和一个使他患花柳病的犹太妓女的往来,这些使家人感到震惊从而迫使他作一次远游,目的地为加尔各答。他的继父原要他在印度呆两年,可是他只在留尼旺岛住了一年,之后未得家人同意便独自遄返巴黎。那短暂的旅行使他深深地眷爱着热带的风光、黑发的女郎、东方人的慵懒,他有许多杰作都是这次旅行的赐予。

1842年,他重返巴黎的时候已达到法定年龄,他获得了父亲的遗产之后便开始一种悠闲而豪华的生活。他对自己这种放荡不羁的行为是自知的,那是他对社会和它加之于人的一切传统习俗的反抗。他自知与众不同,所以他故意采取一种挑战的态度表示他对社会上的道义原则是陌生的。他的诅咒、唾骂、憎恨、反抗、抑郁并不是文学家矫作的无病呻吟,而是他对社会上一切传统的否定之结果。

1842年底,他结识了一个黑白混血女郎莒娃儿。那个女子有一般混血儿常有的缺点:她爱撒谎,有一切不良的嗜好和习惯,她曾使波德莱尔过一种地狱般的生活。可是她大而黑的双眸,她富于性感的嘴唇和身材却是波德莱尔的灵智之源泉。

波德莱尔对于女性的态度是官能的——美丽的面孔,头发的芳香和衣裾的蹁跹都强烈地刺激他。他对爱情的歌颂也是肉体的,他认为女人只是男人犯罪的同谋。假使他也曾偶尔描写圣洁而崇高的爱情的话,那只是当他描写的对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时候。

波德莱尔生性爱美而且毕生致力于美的探求。他讲求服装的华丽、酒肴的精美、写作的完善,而且爱谈吐惊人,因为他觉得美和奇异是不可分离的。有时,由于他对事物的厌恶与憎恨,他的作品表现一种冷酷而凄厉的美。

波德莱尔是勇敢的,他虽然一度奢华,可是由于他的挥霍而倾家荡产。在贫病无告的日子里,他胆敢面对现实,指谪自我的弱点与错误,且以不朽的诗歌美化他的罪孽。他心目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他所憎恨的带着丑陋的现实,一个是他借缪斯的翅翼而能达到的众星之国度。

在宗教方面,波德莱尔也是虔诚的。虽然他有时歌颂撒旦,可是那并非由于他侮蔑造物主,而是由于他蔑视上帝所创造的人类。他觉得人是虚伪的,而庸俗之徒利用上帝制造种种枷锁以扼杀天才。为了表示反抗,他故意向撒旦看齐,所以他曾写过撒旦之颂歌。然而在亵渎圣灵的诗里,他的目光依然仰视上帝。

1857年,《恶之花》出版后被视为有伤风化的作品。除法庭判决罚款三百法郎之外,尚有六首诗被禁。由于精神上的打击、经济上的压迫和健康道上的多岐,波德莱尔对巴黎深感厌倦,于是去比利时作了一次旅行,希望能靠演讲维持生活,而他在比利时又遭受一次失败。

1866年,他在Saint Loup教堂中突然患了瘫痪症,直到临终之日这个曾发明最美好的词句的诗人哑不能言。他在四十六岁的时候便与世长辞。他曾说过他有生之初便是一个被判罪的人,这句话不是没有理由的。

现在我愿意从道德上、艺术上,并以中国读者的观点来探讨《恶之花》的价值。

波德莱尔说过:诗的命运是伟大的。无论是伤感的或欢乐的,诗有它内在的乌托邦。在囚人的眼中,诗是反抗;在病人的眼中,诗是良剂;在陋室中,诗是豪华的陈设——不论何时何地,诗总是在打抱不平。如此说来,我们不应戴着道学家的眼镜来批判《恶之花》,既然诗有内在的崇高功能,它解除痛苦,使人向上,凡是读过诗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

就艺术观点而言,《恶之花》实在是新奇独特而有力的作品。尤其是对于习惯了温柔敦厚的中国古典诗歌的读者,《恶之花》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中国古诗的纤丽、婉约和波德莱尔的诅咒、唾骂,恰是一个强烈的对比,无疑地他会给我们一种新颖的感觉。

波德莱尔有别于中国诗人,但他也和他们有着如下共同之处:

一、中国古典诗人讲求“最高的境界”,这正符合波德莱尔所说的“诗只是人类对一种崇高的美的追求”。

二、自《诗经》而下,象征一直在中国诗里占着重要的地位。而波德莱尔在《猫》一诗中便是用比兴方法,借猫来象征女人的微妙与神秘。

三、在中国,诗几乎是一种宗教的启示;我们透过诗歌聆听鸟语,闻嗅花香,感觉到未知的神秘之“在”,以及人与自然的契合。而波德莱尔也曾说过:“一个诗人该有权利说:我曾以如许崇高的职责加于自身,我的功能乃是超人类的。”

胡适之先生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说过,文人不该作无病呻吟。我觉得《恶之花》中最可贵的便是真的表现。波德莱尔曾身经一切痛苦,他的呻吟是真切的,是灵魂的呐喊。他在痛苦中创造伟大与不朽。

作为人类的我们,有缺陷,有长处,有欢乐,有悲哀。我们深知善之可贵,有时却不可抗拒地有一种为恶的欲望,以致被恐惧和矛盾所纠缠。若此,我们不仅觉得波德莱尔是一个受着折磨的灵魂,一个罪恶的牺牲者,一个被生之苦恼所啃食的人,而且也是我们的一个弟兄——他透过身经的痛苦与绝望、愤怒与憎恶,为自己也为我们说着一种普遍的、永恒的语言。

我也不忘记说,“五四”时期的诗人姚蓬子和现代诗人覃子豪、纪弦先生等,都十分钦慕波德莱尔。

◇祈?祷

荣耀颂赞归于你,撒旦,在高高的天上,

你曾在那儿统治,或在深邃的地府,

你在那儿默然冥想,于退败之后。

让我的灵魂有朝憩息于你身旁,

于智慧树下,当它的枝叶

散布于你的额上,宛若在一个新的殿宇之中。

◇秋之歌

不久,我们将沉入黑色的寒冷。

别了,短暂的夏之明灿!

我已听见槁木坠落,以肃杀之冲击,

于院中的石子路上。

整个的冬将深入我的体躯:愤怒、憎恨、

战栗、厌恶,艰难的、被强迫的工作。

如极地阴府中的太阳,

我的心将是一个红色的冰凉块垒。

我战栗地聆听萧萧落木,

磔架的构筑也没有如此低沉的回响。

我心如一个斜塔,

倒塌于沉重而不休止的锤击之下。

聆听这单调的冲击,

我仿佛觉得有人在急促地钉着一具棺木。

为谁?——昨天是夏,而秋季已临!

这神秘之音宛若骊歌。

◇仇?敌

我的青春只是一场暴雨,

处处有阳光穿过。

雷霆和骤雨曾如此猖獗,

园中只剩下少许红鲜果。

如今思维之秋已经来到,

我需要使用铲与耙,

重新收拾泛滥的土地,

洪水曾挖掘洞窟,巨如茔墓。

谁能知悉我所梦想的蓓蕾

可否觅得滋养的神秘之粮,

在那被冲洗如沙岸的地上。

啊!痛苦!啊,痛苦!时间啖食生命,

而啃蚀我们的心的仇敌,

滋生茁壮,用我们失去的血液。

◇醇酒之灵魂

一个夕暮,醇酒在瓶中吟唱:

人啊,贫乏的,亲爱的人,

自玻璃监狱和红色的火漆之下,

我向你倾注一支温暖的歌。

我知道在燃烧的小山之上,

需要几许辛劳、血汗和阳光,

使我获得生命与灵魂,

而我不是忘恩负义者,也不怀恶意。

我感到无限的欢欣,当我坠落

于一个被工作耗损的人的咽喉。

他温暖的胸臆是一个温甜的茔墓,

我在其中比在寒冷的地窖里更为悦乐。

你可听见星期日回荡的歌声,

啾鸣于我战栗之胸臆的希望?

将肘子放在桌上,将衣袖卷起,

你会颂扬我,你会悦乐。

我点亮你狂喜的妻子的双眸,

我赋予你儿子以力量,以红颜。

为那脆弱的生之运动员,

我将是使决斗者的肌肉坚实的油。

我是永恒的播种者撒下的名贵种子,

我是灵芝,落入你心,

俾诗歌自我俩的爱中诞生,

且升向上帝,如一朵稀有的花。

◇幽?灵

如有猛兽之眼的天使,

我回到你的闺房。

无声地,随着夜的阴影,

我轻轻地走向你。

我将给你,黑发美人,

冷如月亮的吻,

和那沿沟匍匐的

蛇的抚摸。

当苍白的黎明来到之顷,

你会发现身旁无人,

而且冰冷直至夕暮。

别人统治你的生命和青春,

以温柔,

我欲统治,以恐怖。

◇鸱?鸮

在水松之蔽荫下,

鸱鸮成行地罗列。

如奇异神祇,

它们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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